奶娘砸了墙,看见他的时候,直接痛哭出声,心都要碎了。
五天不吃不喝,九天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往日干干净净的小孩全身也脏兮兮的,他裤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身上的尿腥味很重,几乎到了让人作呕的地步。
五天,夏季,在那逼仄窄小的地方,他做不到干干净净。
“奶娘。”他低低的呼喊。
“哎,奶娘在,不怕了,乖,不怕了。”奶娘心疼,也不嫌脏,直接将他抱在怀里。
她知道她们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了,她回城时到处都是御林军,她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可是她知道九天不是正常人。
因为她照顾他照顾了将近十年,九天却没怎么长大,他十年如一日,好似永远停留在三四岁的模样。
他不对劲,不是正常人。
王府又没了。
她想带着九天去投奔赵家,可是尚未来得及出发,宰相府紧跟着也出事了,赵家被抄家,一家人被押入大牢。
她没有读过什么书,是村里来的,淳朴了一辈子,直到进了王府,听嬷嬷说多了,才知道这世界上,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着无数的龌龊和阴暗。
王府和赵家接连出事,她不得不多想。
于是她偷偷把九天带走了,许一凡原本好像被禁锢在王府上空,哪儿都去不了,可是奇迹般的,他能动了,可是他似乎被某股力量控制着,让他一直跟随着九天。
于是他看着他们偷渡出京城,许一凡看见他们一路往北。
一老一小,步履蹒跚。
为什么向北,因为八天驻守在北方,奶娘想去投奔他,除了八天,她不知道还能依靠谁,又还有谁能护得了九天。
她没有家,又年岁已老,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护不了这个孩子的。
可她年老色衰,身子骨又不硬朗,一路躲躲藏藏,风餐露宿,当年她命好,能留着一口气走到京城,可如今她却没了那样的好运,最后在破庙里与世长辞。
其实看着她睡得越来越久,越来越容易疲惫,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的时候,许一凡就知道要遭了。
一开始她还能背着九天,可是慢慢的,她开始脸色苍白,整个人像被抽掉全身生机似的,再背不起九天,甚至还要他搀扶和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每一步都显得很吃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样。
许一凡心揪得很紧。
这人已有将死之相。
果然,很快她就不行了,死前她拉着九天,告诉他:“走,快走……”
走去哪儿?
“……往北走,去找世子……他在北方……二少去……去找他。”
九天跪在她旁边不肯离去,她和那个看着温柔的已经故去的妇人一样,抬起皮包骨的干枯的手,摸他小脸儿,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你乖……奶娘知道咱……咱九天最乖了,听话……走……别回头,一直走……”
“奶娘要睡觉了吗?”九天说:“奶娘累累了,生病了不舒服想睡觉了是不是呀?”
奶娘哭着,没有说话。
九天趴她胸口,亲昵的抓着她的手,像以前临睡奶娘哄他那样,乖乖说:“你安心睡,九天守着你,给你打蚊子,以前奶娘守九天,现在九天长大了,九天守你。”
奶娘真的不舍极了。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孩子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不知道什么叫天人永隔,她已经没了家,她把王府当成家,把少爷当亲孩子一样照顾,孩子还年幼,不知事,又身无分文,离了大人,以后怎么办?
他还那么小,一个人很难生活得下去……
越想她越害怕,死了都闭不上眼。
那会儿是回光返照,又正直傍晚,斜阳从破烂歪斜的窗口照进来,这破庙很少有人来,外头长满野草,甚至还有一些野草莓,赶路的时候看见路旁有时她经常摘给九天,九天知道这个能吃,兴冲冲的摘了一大把进来给她。
她有力气,吃了几颗,又听见九天这么说,她其实是感动的,心里也暖,但她却打了九天一顿,叫他先走,她睡起来就去找他,不走她睡起来就不再见他了。
九天被打了屁股,他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奶娘为什么突然要发脾气,却乖乖说都听奶娘的。
于是他走了,听奶娘的沿着大路一直走。
他还小,不算聪慧,但不是傻得无药可救,他一路上还想奶娘身子不好,平日也睡不多,一定很快就会醒来,他慢慢的,慢慢的,不走太远,这样奶娘醒过来,就能立马追上他了。
他走后不久,天上落起了雨,那间破庙轰然倒塌,那个妇人被埋在了里头,也许是心善,老天爷都不忍她被秃鹫啃噬。
许一凡胸口一阵闷疼。
第一天奶娘没有来。
第二天奶娘也没有来。
第三天奶娘还是没有来。
九天坐在镇外的一块石头上,巴巴的望着来路,他盼啊盼,最后独自一人进了镇里。
娘叫他躲起来,然后爹和娘他再也见不到了。
奶娘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路太远了,所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他不能走太远,他要在镇上等奶娘。
他就只剩下奶娘了,他不被让奶娘再找不到他。
他身上没有银子,脸上脏污,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许一凡看见他开始捡东西吃,开始出现在各个茶棚和客栈跟前,偶尔会被人拿着扫帚驱赶,偶尔也会捡到些吃食。
许一凡心中颇不是滋味,都流了几滴猫尿。
就这样过了半年,八天大概是知晓了这事儿,回来了。
他已经二十八岁,但之前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至今依旧孑然一身。
他这种身份,这种地位,看着光鲜亮丽,惹人艳羡,但其实和被发配苦寒之地没什么两样,将在外,无召不得入京。
他擅自回来,本就不合规矩,更不可能率领大军回来,那样便是谋反叛变,于是他只带了亲从和四十亲卫兵。
彼时他尚不知爹娘已去,家已灭,十九王府被灭一事已被封锁,他守在边境,只是觉奇怪,半年了,爹娘不曾给他寄过一封书信,照理让修士坐飞兽送信,几天就能到了,以前娘和爹总隔三差五给他寄信,如今为何突然没了消息?
京城又为何突然来人,收回他手中的兵虎符,他不知,却隐隐觉得不对。
他心中焦虑,日夜兼程,在路过环合镇时,他亲信说是否要进去修整,他却摇了摇头,说不了,他担心家里,还是快快回去。
于是他没能和他年幼的弟弟见上最后一面,后来九天实在想奶娘,他其实也想阿爹阿娘,可是爹娘去了远方,他不知道路,找不着,但是奶娘睡着的地方,他知道啊!
于是他又沿着路回去,路上还想见了奶娘,得问问她,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他。
可惜半年过去,坍塌的破庙已被野草覆盖,没了原样,九天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小庙,只看见野草旁边裸露的几块泥墙,他太小了,根本想不到庙已经塌了,他就站在哪里茫然的左顾右盼,可是怎么都看不到那间奶娘睡着的小庙。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于是又走啊走,最后到了京成,可是他没有进去,他只是愣愣的看着那被吊在城上的人。
那人一身囚衣,脸肿得不成样子,不知道被折磨了多久,他视线应该是模糊了,再被麻绳套住脖子推下城墙时,他拼尽最后一口气一直喊:“国师……国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弟……阿弟……”
明明没有风,可是他就像块破布一样,在城上飘啊飘,左右的晃。
他在喊爹娘,喊阿弟,声音嘶哑,残破……
喊啊喊,最后慢慢没了声。
那个年幼便去了远方,决战沙场,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一骑绝尘保家卫国的人,却在二十八岁,被吊在他守护了大半辈子的国家的城墙上,英年早逝。
他不常回来,可每次晨练他总会用留影石记录下来,然后托跑商的低阶修士送回家给娘,因此九天对他并不陌生,哪怕他们都不再似当初的模样,一个落魄,不再是被宠在掌心的小世子,一个也不再长枪在手,铠甲在身,意气勃发,甚至多月劳邢之灾让他整个人都脱了相,可九天还是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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