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真站了起来,镜头随步伐略微晃动,他走到钢琴旁,摆稳手机,弯眼笑道:“你为我唱过很多歌,那我想,也为你留一首歌,好不好?”
画面里,楚真垂眸开始弹琴,偶尔抬头对镜头笑,阳光照得他头发绯红,白色毛衣看起来柔软干净,就如他本身一样。
钢琴声随楚真的嗓音,漂流在伦敦清冷的街头,那是一首粤语老歌——
“当我还在花园散步,当我还在浴室洗澡
十步以内可拥抱
遇着什么烦恼,想跟我说,都可听到”
“翻到有趣图画
何妨大笑,让妙事亦被我看到
……如果想哭,可试试对嘉宾满座
说个笑话,纪念我”
街头霓虹闪耀,周围时而有各色路人经过,醉酒的、行色匆匆的,郦野都不曾抬头,专心致志地听楚真唱完整首歌。
楚真合起钢琴键盖,抬头,对镜头笑着说:“郦野,不要总想我,希望你开心一点。也许今年的圣诞节,你将和恋人一起度过——假如此刻,是你最后一次看这段视频、最后一次想念我,那么,祝你幸福。”
千千万万遍。
祝你幸福。
一滴泪滚落屏幕,郦野指间夹着烟,呼吸都在颤抖。
郦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很远,回到伦敦的住处。
房子很大,月光照得空荡荡。
昏暗中,郦野躺在沙发上,轻轻抚摸颈间和手指上的骨灰钻——从海葬的海域到英伦三岛,上万公里,这么遥远,如果有灵魂,那么你的灵魂能够跟来吗?
如果风知道,如果云知道,如果流浪的飞鸟知道,它们会送你回到我身边吗?
小狐狸,你还在我身边吗?
亲爱的……请再等等我。
郦野不停地想啊想,逐渐沉沉睡去。
他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情。
他不再去想关于楚真的事,也不再打开那段视频,仿佛已经从死别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郦野拿到荣誉毕业资格,替楚真完成了未能完成的事情。回国,老爸也带着龙凤胎弟弟妹妹回国了,一家团聚。
弟弟妹妹十五岁,无忧无虑的年纪,郦野笑着把新年礼物给他们:“要乖啊,小朋友们。”
“哥,我已经长大了!”弟弟中文说得有些蹩脚,笑嘻嘻反驳道。
家庭聚会格外热闹,郦野频频举杯,他很爱眼前的每一个人。
但他始终有种游离感,令他隔绝在热闹之外。
聚会结束后,郦野走进浴室,关上门,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不再暴戾,沉稳而平静。
——是楚真治好了他,让他回到正常人的轨道。
他依赖楚真保持灵魂的完整。
他的自我,也由楚真构成。
他看起来是完整、无可挑剔的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剜空了,空荡荡,空出来的部分是月夜下的大漠,是一只狐狸沉睡的轮廓。
郦野忍不住从手机里重新翻出那段藏在文件夹角落的视频,反复播放了一整夜。
那段长度5分13秒的影像里,楚真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他再也不会变了。
他将永远那么年轻。
而时间将推动郦野不停不停地朝前走,不论他走到一个怎样灯火辉煌的新世界,回头时,楚真都只会站在原地,笑着说“那么,祝你幸福”。
第四个冬天,郦野乘船到海上,根据海上坐标,抵达楚真骨灰入海的地方。
这一天,下雪了。
犹如楚真死的那天,白雪莽莽,覆盖了海面。
郦野靠在船舷,望着大雪里的海潮,想起多年前,楚真来送父亲跟母亲团聚的时候——
“他们能找到对方吗?”楚真捧着空了的骨灰坛,靠在船舷围栏边,望着大雾,“像是很容易迷路的样子。”
“能找到的。”郦野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像是怕他一不小心消失在雾气里。
此时此刻,郦野指间夹着烟,望着四面落雪的大海,蓦地想,路盲症小狐狸,还在原地等着吗?
海水很冷啊。
雪太大,像是很容易迷路的样子。
假如走丢,你该有多害怕?
已经几年了?郦野恍惚地计算,四年啊,差不多四年了。
怎么办呢?
我没有变得幸福,我还是很想念你。
与日俱增的,无法停止的思念。
你回来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雪还在下,海上长风荡来,潮汐兀自汹涌,犹如爱人的心跳和呼吸声,那么温柔。
船驶回码头,靠岸了,郦野走上栈道,回到车里。
跑车副驾座放了一只橙子形状抱枕,抱枕上搁着一纸袋新鲜橙子。
郦野拿出一只橙子,闻到它清香气息。
郦野降下车窗,雪被寒风卷入窗隙,他自顾自抽了一支烟,仿佛不觉得冷。
他熄灭那支烟。
跑车引擎启动,迅猛加速,沿着半山一条废弃的公路飞驰。
车速越来越快,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悲愤咆哮着。
郦野眼前被泪水模糊,他仿佛看见楚真弯起眼睛对自己笑。
“梦见我用一个橙子,换永远在一起。”
“郦野啊,你是月亮。”
他仿佛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跟随在楚真身后。
“你走丢一次,我就找一次。”
“月亮永远照在你身上。”
随着引擎轰鸣,跑车猛然冲出悬崖,车灯耀眼白光照彻天地间的飞雪,犹如一轮落月,轰然坠向礁石与海潮。
……
事故调查在一周后结束。
排除了车辆故障原因,判定为驾驶者操作失误,或主观意图,导致车辆坠海。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郦野的遗体并没太多伤痕。
或许冥冥中,大海里某种温柔的力量在竭力保护他,让他看起来也只像是睡着了一样。
卫泫从加州飞回国内,失魂落魄地再次赶赴葬礼。
同一天,卫泫的助理送过来一箱东西,因为寄件人写着“哥哥”,未敢怠慢。
箱子里有一副包装妥帖的油画,一封信,一枚婚戒和钻石项链吊坠。
是郦野留给他的,或者说,是郦野和楚真共同留下的。
卫泫思忖片刻,打开信,纸上字迹锋利,写着一处海上坐标。他对那组数字熟悉无比,是楚真骨灰下葬的位置。
卫泫几乎立刻就理解了信件的含义——他想要去见他。
其实你一直在等吧?卫泫怔怔望着婚戒和吊坠,无声地追问郦野。
其实你“好好活着”的这几年里,都一直在等待与他重逢这天,是不是?
卫泫把信件出示给郦野的家人,这个家族与寻常家庭很不同,他们似乎对此并不感到诧异,也十分尊重每个家庭成员的选择。
于是卫泫很顺利地从他们那里,带走了郦野的骨灰。
这一天,又下了雪。
卫泫扶着船舷栏杆,他确认了海上坐标,将郦野的骨灰送入大海。
“哥,你也一直在等他吗?”
卫泫轻声问。
漫天飞扬的大雪,随风卷过卫泫的肩头,仿佛是楚真温柔拂过的手,又仿佛是郦野在洒脱地对他说“谢谢”。
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卫泫将那枚钻戒和吊坠也用力地抛入海里,它们迅速被海浪吞噬,沉入看不见尽头的水底。
一刹那,卫泫后知后觉地明白,当年郦野为什么狠心把楚真的一部分带走。
因为郦野最终一定会回来。
他们重新让彼此完整,即便是死亡,也不会将他们分开了。
卫泫坐在游艇甲板上,海风中,他拆开那幅油画。
画里是一条梧桐小道,四季分明的光景里,它以冬季大雪纷飞的模样凝固在画布上。
小道尽头的落日辉煌,苍白雪中,只有两个少年,背影重叠着背影,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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