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汋:“他们是难得的干净魂魄,这一类的,优先计算功过,直接送去投胎,免得给各殿增加工作量。”
地府千百年来也在与时俱进,现代化的流程给工作人员省去了不少麻烦。
姬赢顺着那两个亡魂的视线看过去,一片混沌,什么也没看见,四周的亡魂好像都看见了什么,只有他看不见。
也是,他没死。
可,也不算活着。
他忽然觉得一阵孤寂,这种感觉已经伴随他千年,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怪物,不人,不鬼。他明明身处人间,却无法融入,明明身处幽冥,却忘不见归路。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夏侯汋,那种细细麻麻的无措忽然慢慢退去。
他意识到,自己寻到夏侯汋了。
夏侯汋也正望着虚空,似乎正在出神,他这一次谨慎许多,试探着微微垫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依然一片空茫。
“汋……”他轻声叫道。
“汋!”那里好像有一个人笑着叫他。
“我在。”声音仿佛经历漫长的光阴形成幽幽回响,他听到自己低低应道。
“我的良人……”那个少年穿着华丽宽袍,赤脚向空旷寂寥的宫殿内跑去,他背对着,越来越远,无法看清面容,他却觉得眼底一阵涩意。
“汋,我什么也看不到。”身侧有人说道。
那画面渐渐被黄泉黑雾揉碎,远去,直至消失在眼前。
两千年,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在望乡台上看到影像。
夏侯汋怔怔回不过神,用掌心用力揉了下眼,再次看去,是熟悉的虚空,方才就像是幻觉。
他转过头,恰好撞上医生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神色微恍,望着那双眼,张了张口,缓缓道:“公子赢?”
风从黄泉深处吹出,撩起医生的额发,一双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揉碎,闪耀着无数个他,细细看去,只装着一个影子,专注得仿佛要将他烙印。
医生轻轻说道:“你同我吵架时,常这样讥讽。”
夏侯汋一怔,随即莞尔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吵架?”
姬赢眼眸轻颤,轻声说:“因为许多事,多是些身不由己的事……”
夏侯汋浅笑了声,温声说:“那我现在给你赔个不是。”
姬赢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他因夏侯汋哄他而欢喜地笑了片刻,大方点头道:“你说带我去逛鬼市,我喜欢的东西你买来送给我,这才算赔礼。”
本就是要带他去逛鬼市的。
夏侯汋差点忘了。
两人一起看向那两个亡魂,他们还在哭。
姬赢问:“他们看到了什么?”
夏侯汋将手挡在他的眼前,还不待问,他将手放了下来。
眼前换了一番景象,本是沉沉虚空的地方出现了画面,像是幻境一般,又处处清晰。
是那个城镇,还是夜里,天还漆黑,火盆里的纸灰几乎已经堆满,火还旺着,一打黄纸放进去,火焰燃起老高。
子女仍跪在灵前,低着头,慢慢烧着纸钱。
耳侧似乎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正压抑着声音哭泣。
楼上的灯还没灭,家还在那,像最寻常的日子一样,子孙后代聚在一起,没人睡觉,正低低说着话,房里陈设没人动过,墙上挂着全家福,桌上还有昨日吃的牛奶饼干,还剩下一大半,只是没人会将它吃完了。
几处旧家都梦影,一丛新鬼暂盘桓。
到了这里,人间,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亭下孟婆将一碗汤递给一个亡魂,那亡魂木讷接过,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满目茫然,仿佛新生,却又像再死了一回。
亭下百十步外是忘川,一位红衣女子在忘川畔游荡,看身上衣裳似是宋朝制式,她守在忘川畔,望着桥上经过的亡魂,一个一个看,秀美的脸上一片空茫。
“她在这里等她的夫婿,已经等了百年。”夏侯汋道。
姬赢问:“为何上百年还未等到?”
“因她的夫婿早就另娶他人,牵着旁人的手过了奈何桥,看见她在等,同新人一同避开了她,如今早已轮回了几世,她也早就忘了她的夫婿长什么样子了。”
答他的不是夏侯汋,是一个中气十足又略微不平的声音。
姬赢转头看过去,松开夏侯汋的手,恭恭敬敬行了个揖礼。
如今很少见有人行这样的礼节了,孟婆向他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周,微微皱了皱眉,道:“你……”
她轻叹了声,要说的话又收了回去,只是眼神有些怜悯。
“她的夫婿都已轮回,为何她还在这里等?”姬赢又望向了那红衣女子。
“也曾同她说过,只是她不信。”孟婆道:“她生前曾是个大家千金,她那青梅竹马的夫婿哄骗她喝了毒酒,她喝了,那人立刻欢天喜地又迎娶了他人,而她不知道,她就在这里痴痴等着。”
姬赢问夏侯汋:“就让她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
夏侯汋道:“这种事有很多,有许多执念深的,不肯喝孟婆汤,逃避追捕,成了孤魂野鬼,也没资格再投胎了。”
“那之后呢?”
“之后魂魄越来越虚弱,就消散了,要么跳入忘川,再也出不来了。”
姬赢沉默地望向忘川河,那里一片静谧,看不清里边有多少魂魄。
夏侯汋微微侧身,恰巧挡住了他的视线,道:“孟婆,魂魄带到了。”
孟婆冷哼了声,将孟婆汤递给走过来的两个亡魂。
那两个老人相依着接过孟婆汤,对视一眼,轻轻笑着。
如同他们年少时,隔着一道低矮的土墙相互比邻,他在院中劈柴,她在院中补衣,阳光正当好,他抬起头来擦汗,她眼累了抬眸休息,恰好目光相撞。
于是,就那样对视笑了起来。
他生未必重相认,但悟无生了不难。
“若是我,也不会喝孟婆汤。”姬赢走在夏侯汋身侧,这样说道。
那两个灵魂静静走在前面,一生相依,黄泉携手,如今一前一后,各不相干,前边的不会停步等,后边的也不会追,他们泾渭分明,再无交集了。
他们已经了结此生,无悲无喜,一身干净,可姬赢还记得。
他还记得后边那个姑娘曾求他留一留她,只为了再看一眼走在前边的爱人。
若是他也会像这样忘记汋,那不如跳入忘川。
走出十来步,身后忽然一阵骚乱,姬赢刚刚转头,便听到孟婆一声怒呵:“夏侯!”
一道劲风撩起他的额发,眼前虚影一闪,夏侯汋已经在数十丈之外。
孟婆亭下大乱,几个阴差正向忘川畔追。
姬赢望过去,只见一抹魂影正疯了一般向忘川跑。
“我不喝!别跟着我!”那看起来方才二十多岁的少年满脸泪痕,他似乎想要大吼,可吐出的字却被哽在喉咙里,成了破碎的“咯咯”声,姬赢还是分辨出了他的话:“我要等她……我要等她……”
他已经站到了忘川畔,夏侯汋晚到了一步,他举起青铜长剑,指着那个崩溃的幽魂,开口声音冷厉,不近人情:“你要是现在回来,还能投胎,否则,我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
那少年看着夏侯汋,双手合十,他走投无路,边拜边祈求他:“求求你,让我在这里等她,我愿意下地狱受罚,我答应了她的。”
隔了五十来步,那红衣女鬼忽然动了动,仿佛一个坏了的机器,她身体没动,僵硬地将头转了180度,一双无神的眼看向那边的动静。
少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实在难看,后边阴差已经赶到,手里拿着的东西像手铐,确实黑的,散着幽冥的寒气。
几个阴差散开,将那少年包围,缓缓靠近。
夏侯汋:“我数三下,再不回来,谁也救不了你。”
“三。”
少年用力摇头,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已经踩到了忘川的边缘,川下亡魂察觉动静,无声向岸边靠拢,死死盯着那抹干净的灵魂,只等他落下,就将他拖入忘川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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