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谢不尘听见那熟悉的语调,看见熟悉的招式,自然能认出来。
自己应该早点认出来的,谢不尘想,丹歌……丹歌,不就是鹤的别称吗?
鹤予怀闻言没有说话。
天地之间,两个人一坐一躺,沉默地看着对方。
在这一刻,他们谁也没说话,只静静地对视,仿佛在这一瞬间,两个人还在苍龙峰见春阁,那些桎梏龃龉都还未产生,他们仍然师慈徒孝,没有任何嫌隙。
谢不尘躺了一会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浑身湿透,头发淅沥沥滴水,几缕发丝贴着他的面庞,身上洇透的衣裳沾着泥土和草屑。
看起来很狼狈。
长风掠过山川吹拂谢不尘的面庞,他抬起手扫去身上的草屑。
等拍干净了,他转头就要走。
“谢不尘。”
鹤予怀忽然叫住了他。
谢不尘回过头,对上了鹤予怀的目光。
鹤予怀仍然顶着那张温柔可亲的脸,语气也下意识放得柔和:“你不能一个人走。”
“这里是青尸滩,”鹤予怀说,“赤霞山上的漩涡是天生地养的传送阵,它将我和你送到了这里。”
“你一个人走太危险。”
青尸滩是古战场,妖兽遍地,机关陷阱残余法阵层出不穷,谢不尘现在没有灵力,仅仅靠化神境的神识自保,再加上他没有来过这里,根本不认识路,若是误入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没过两天估计就连渣都不剩了。
谢不尘闻言却笑了笑。
他毫不在意:“无妨,仙长,若是真碰上了危险,死了也是我的命。”
“而且你说过的,你答应过……会放过我。”谢不尘的声音很低,“你要食言吗?”
如今这境况,倒真应了那句“师不必贤于弟子”的古语。
鹤予怀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当年在上清宗苍龙峰,身为师父的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第一课就是明德守礼,一诺千金。
话音落下,谢不尘头也不回地转身,踉跄着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然而下一瞬,谢不尘感觉到一阵风从身后袭来!
他猛地转过身,只见鹤予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谢不尘下意识抬手格挡,但无济于事,金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眼底,而后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鹤予怀扶住谢不尘的肩膀,将人带进怀里面。
他掐了一个清净诀,把谢不尘身上的草屑泥土还有湿哒哒的水珠全部清理干净。
谢不尘无知无觉靠着鹤予怀的肩膀,鹤予怀抬手讲他额边鬓发捋到耳后。
昏睡着的人十分乖巧的样子,鹤予怀低下头,顶着“玉丹歌”的脸亲了亲谢不尘的额头。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混了多久,醒时睁眼便见一片灰黑色的混沌,偶尔有点依稀的亮光透进来。
谢不尘摸索着站起身,而后被脚下的东西狠狠绊了一跤,摔倒在地还滚了好一大圈,后背抵上柔软的东西,谢不尘摸了一会儿,发现这应该是羽绒。
谢不尘:“…………”
他已然猜出来这里是在哪了。
这里是个储物袋。
谢不尘靠着背后的羽绒坐下,黑暗中,储物袋里面的法器随着主人的脚步叮当作响。
他听着这些声响,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阵火起。
重新醒来的这些日子里面,谢不尘一直心如止水,颇有随意而安,顺其自然,活着也好死了也罢的淡然感。
他碰到什么都不生气,脾气好得像是个棉花人,一拳打过去也是软趴趴的。
死都死了一次了,自然要好好生活,看看山看看水,那些烦扰的事情则都放到一边,不看不想。
可是……
谢不尘感觉眼眶有点热。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在他眼里面,我到底算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情劫?还是一个只属于他的物件?
利用完了,后悔了,要找自己,找到了……找到了,却连一点选择都不愿意留给自己。说出的话是哄骗,几乎没有一句是真的!
前世生死由不得自己,今生自由也由不得自己。
所以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他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想骗就骗。
谢不尘感觉有热流划过自己的脸颊,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悲哀。
说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悲哀。
谢不尘嚯一下站起身,狠狠捶了那羽绒一拳!
“鹤予怀!!!”
他直呼其名,几近愤怒:“你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毫无反应。
拳头砸在羽绒上面,什么伤也不会造成,谢不尘捶了半刻钟,咬着牙起了神识,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神识泛着点火红色的光芒,在靠近脖颈时,谢不尘的头顶照进一束白光。
他踉跄着被鹤予怀从储物袋里面放了出来。
残阳似火,铺满半个天际,落日融金,点点金光落在谢不尘那双墨黑色的眼睛里面。
他脸上布满泪痕,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滚落,划过脸颊脖颈,啪嗒啪嗒落在衣服上。
第23章
鹤予怀从来没见过谢不尘哭成这样。
谢不尘算不得爱哭,在鹤予怀的记忆里,小时候的谢不尘乖巧又懂事,极少有落泪的时候,即便真哭了,也只是委屈地掉些眼泪。
后来长大了一点,从皱巴巴的小团子长成少年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他更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桃花眼弯弯的,双眼下两颗小红痣翘起来,真真应了人面桃花一词,漂亮得不像话。
鹤予怀再也没见过小徒弟的眼泪,就连当年渡劫时,谢不尘也没有掉眼泪,他只是红着眼眶看自己,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泪光,像是已经不会哭了。
或者说,已经哭不出来了。
于是长剑之下,飞溅的血代替了眼泪,落在谢不尘那张洁白如玉的脸颊上。
鹤予怀记得自己从半空中飞身抓住谢不尘如飞雪般轻飘飘落下的身躯,单手按住谢不尘脖颈上那道血如泉涌的伤痕。
温热的血液从鹤予怀的指缝之间汩汩流出。
天道判定谢不尘已死,九天雷火劈在鹤予怀的身上,疼得他近乎恍惚,他低头去看谢不尘,竟见谢不尘的脸上,似乎隐隐带着一点不明晰的笑意。
但现在,谢不尘哭了。
他的眼泪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像是要把五百年里面积攒的泪水通通落了下来。
鹤予怀下意识抬起手。
他想像很久以前那样,用指腹擦去软乎乎小徒弟脸上的泪水。
但是谢不尘恶狠狠拍开了鹤予怀的手。
“别碰我!”
鹤予怀一愣。
谢不尘胡乱用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但是越抹掉得越多。
他擦不干净自己的眼泪。
鹤予怀再次抬起手,然而同样被谢不尘拍开。
他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谢不尘,嗓音仍然没有起伏:“别闹。”
说完察觉自己的话太过冰冷生硬,鹤予怀顿了顿,试图缓和自己的语气:“怎么哭了?”
在面对谢不尘时,鹤予怀难得挤出一点耐心,继续问:“是因为不喜欢待在储物袋吗?”
“…………”谢不尘闻言苦笑一声,嗓音沙哑:“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你是我徒弟,”那微弱的声音被鹤予怀捕捉到,他回答道,“也会是我的道侣。”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难言的寂静。
徒弟?道侣?
谢不尘听得几乎想笑出声来。
真是荒唐啊。
谢不尘抬眼看向鹤予怀。
风霜未能在明鸿仙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仍然和五百年前初见谢不尘时那样年轻,除却那一头乌发变白,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任何变化。
谢不尘又感觉到了一股深重的悲哀,弥漫在他的心头,这悲哀,比之五百年前自刎时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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