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将文件夹推到桌板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日常文件。
何助理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份新的文件递上:“程总,这是NICU今早的详细评估报告。宝宝的生命体征已基本稳定,达到转出重症监护的标准。主治医生团队建议,可以转入普通新生儿观察病房,进行下一步的发育支持性治疗。”
程梓嘉接过报告的动作明显快了几分。
他迅速翻开,目光精准地捕捉着那些关键数据:体重增长曲线、自主呼吸能力评估、喂养耐受度、神经反射测试……一行行,一列列,冰冷的数据在他眼中却仿佛有了生命的力量。
当看到“建议转入普通病房,启动早期发育干预”的字样时,程梓嘉覆在报告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何助理:“早期干预……具体方案?”
“院方提供了一份详尽方案。”何助理立刻回答,“主要包括环境光线声音的适应性调节、袋鼠式护理、专业抚触按摩、以及针对性的营养支持。另外……”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程梓嘉的脸色,才谨慎地继续,“韩先生之前联系的D国儿童发育中心团队,提供了一份非常详尽的、针对超低体重早产儿的神经发育早期干预方案,包括感官刺激、被动运动、音乐疗法等……院方认为其专业性和前瞻性远超本地水平。”
程梓嘉的眉头在听到“韩先生”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抗拒,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
又是他。
无处不在。
哪怕他已经被驱逐,他的影子,他提供的资源,依旧如同空气般渗透进来,试图包裹住他和孩子。
那份刚刚因孩子脱离重症而升起的细微暖意,瞬间被一层寒霜覆盖。
“用院方的方案。”程梓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
他合上报告,不再看何助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阳光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何助理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那份来自D国的方案建议书。
*
普通新生儿病房的单间,比NICU多了几分暖意。
柔和的灯光取代了刺目的无影灯,墙壁是温馨的淡黄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新生儿的奶香,取代了浓重的消毒水味。
小小的婴儿床被安置在房间中央,里面躺着那个依旧瘦小、却比在保温箱里舒展了许多的宝宝。
皮肤不再是可怕的暗红色,透出一点粉嫩。
细软的胎发贴在额头上,小小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翕动。
身上那些繁杂的管线几乎都撤掉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血氧监测夹在脚趾上,闪烁着柔和的绿光。
程梓嘉坐在紧挨着婴儿床的椅子上。
他身上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外面罩着一件无菌隔离衣。
何助理刚刚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正常”的环境里,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看着他的孩子。
不再是隔着冰冷的玻璃和仪器屏幕。
小家伙似乎睡得很安稳。
小小的拳头松松地握着,放在脸颊旁。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偶尔,小嘴巴会无意识地吧嗒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程梓嘉的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孩子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轮廓。
那挺翘的小鼻子,像他。
那微微嘟起的唇形,似乎也带着他的影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失而复得狂喜的情绪袭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隔着婴儿床的护栏,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虚触地,描摹着孩子柔嫩脸颊的轮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皮肤的瞬间——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程梓嘉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眼底的柔软瞬间冻结,重新覆上冰冷的戒备。
他迅速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护士长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程先生,打扰了。宝宝该进行第一次袋鼠式护理了,您准备好了吗?”
袋鼠式护理。
程梓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环节。
让早产宝宝紧贴父母裸露的胸口,进行肌肤接触,有助于稳定生命体征、促进发育。
理论上,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那里,手术留下的疤痕在衣料下隐隐作痛,更像一道刻在灵魂深处的、象征着失去和残缺的烙印。
让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接触那个脆弱的新生?他……配吗?
巨大的自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我……”程梓嘉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目光触及婴儿床里那个毫无防备、安然沉睡的小小身影时,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地疼。
护士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声音更加轻柔:“程先生,别紧张。这是宝宝最需要您的时候。您的心跳和体温,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抚剂。我们会全程指导您。”
程梓嘉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紧,指节用力到发白。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对孩子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自卑。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点了点头。
在护士长轻柔的指导和帮助下,程梓嘉僵硬地解开无菌隔离衣的前襟,露出同样瘦削的胸膛。
当护士长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温热、柔软、带着淡淡奶香的小小身体,轻轻放在他裸露的胸口时——
小小的脑袋靠在他的心口,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皮肤。
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胸腔,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心脏。
那心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一下,又一下,像微弱的鼓点,敲打在他同样剧烈跳动的心房上。
程梓嘉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石化。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连接。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灭顶般的温柔,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孩子柔软的发丝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生产以来,情绪显然比之前敏感多了。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笨拙,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轻轻环住。
肌肤相贴,心跳相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的冰冷、抗拒、伤痛、仇恨……都在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声中,被短暂地消融。
程梓嘉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孩子柔软的发顶,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细软的胎发。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
“宝宝……”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悲恸的呼唤,如同受伤孤兽的哀鸣,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回荡。
门外走廊尽头的休息区。
韩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
他手中那个从不离身的加密平板上,代表宝宝生命体征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
而另一个新增的、代表着病房内环境声音的微弱音频波纹,此刻正剧烈地、不规则地波动着。
那里面,隐约传来程梓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韩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病房紧闭的门。
他听不到具体的声音,但那剧烈波动的音频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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