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享受了几日追捧,尾巴都快翘到天上,装作勉为其难地告诉大家要如何侍弄这娇贵的苗子,黄皮寡瘦的乡亲们围在桌边,惊叹地看着老林打开的‘无字天书’——轻飘似云片的纸页上,绘制着许多浅显的图案,日头、锄头、黄土地,大多都能认出来,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所以然。
看着众人求知的视线,老林飘飘然地解释起来,他没读过书,但农先生说的东西却记得一字不差。
寻常农户种地只能勉强糊口,一旦闹了灾,就只能转头去啃树皮子,可光啃树皮是要死人的,于是挨不过要死的只能转将田地卖给尤家——
尤家是郡里独占鳌头的门户,得了大户庇护,虽没了田地,但来年还能租地,总不至于全家老小一起饿死。
是以滚啊滚,郡中小半的土地都属于尤家,而他们焦川县那是出了名的瘠薄地,寻常作物在这里耕种,收成白白比人家的少了三成,想卖都卖不出好价钱。
众人一窝蜂的来,又带着满面兴奋走,终日蜡黄的脸都有了红光。
次年收成完,焦川县乡民睡醒后头等大事就是跑去米缸边,揭了盖子往里瞧,见了满当当的小米才放下心。终于不是一捧米煮了稀粥分给一家老小,饭碗头一回冒了尖。
丰收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县,次日尤家人派了师爷,大发慈悲允诺收了焦川县的地。一年产的粮,省吃俭用陈米足够吃到明年,乡民自然不答应。师爷骂了声不识抬举,隔日带了一群家丁打手,上了老林家,抄出了那本天书,门前点了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乡民们闻此噩耗,提着自家做的饼子上老林家看望。林庆生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门前是烧成一团烧过的黑色灰烬,裸露在外的手臂半边都被烧伤——可就是扑进火里去,书还是没抢下来。
焦川县里寻常一本书都见不到,何况是能让全县人吃饱饭,恨不得供起来的神书!
老林面色灰败难看,众人也是哀默,好端端的师爷怎么会知道天书的事呢?
他疑心是对门看自己不顺眼的杨顶天嫉恨他得了书,偷偷告了密,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找上门去。杨顶天当然没认,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乡民们也劝慰他不必恼火,书是没了,但给书的农先生还在啊!再去求一本书,这次小心藏好,定不要他们再发现了。
东家送来驴车,西家送来盘缠,老林带整个焦川县筹资和希望上路。
驴车晃悠悠地走,又晃悠悠地回来,带回了老林满腔的沉默茫然——
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家与隔壁郡的严家姻亲,招揽先生不成,叫官府将人抓起来了。
林庆生实在气得要晕过去,找上了死对头,将他痛骂一顿,书被烧毁就算,还连累他们焦川县的大恩人!
向来爱与他呛声的杨顶天这次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种地的家伙事攥在手里。杨顶天曾被抓去充过军,身形魁梧,膀大腰圆,黑脸时唬人得很。
在乡人们惊恐的视线里,目光炯炯说:“人关在哪里,我去劫。”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骇地说不出话。
当晚散了回家吃了顿顶饱的饭,翌日天刚蒙蒙亮,杨顶天见到了拎着镰刀锄头的邻里乡亲。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人,头一回壮了胆子,竟然就是去做这样会被砍头的大事。
从焦川县走到郡里几十里路,老老小小走了一日一夜。也是上天眷顾,当晚看守监狱的卫兵也受过农先生的好,半推半就地就让他们把人给带了出来。
出了牢狱看到外头的天日,众人还恍惚得不敢置信,竟然这样就成了?
狱吏为他们指了方向,叫他们快逃。
说是先生,其实年轻的很,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在场许多人比他年长多了。
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救自己,张继连感动得不得了。但做了这出也等同于得罪本地望族,再难待下去,于是指了条明路,苍州清北郡,人人吃得饱饭,穿得暖衣,读得了书,还没有仗势欺人的官吏望族。
乡民都是土生土长,对离开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还有伤心,但听到农先生说的,清北郡土里流得出金子,书里看得出金屋,还是神往得不得了,众人合计,打定了主意,就去那里!
张继连被饿着一天没吃饭,他看着曾受他恩惠,今日舍命涌泉相报的乡民们,才体会到老师传授的,‘?仁心仁术,匡济天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焦川县民将驴车让给他一人,脚不沾地就往北走,天边云蒸霞蔚,地下的人风尘仆仆,但个个情绪高涨,幻想着农先生说的黄金乡。
不料前脚刚出郡,后脚官府就派了人来追捕,他们力尽筋疲,眼前发花,哪里跑得过官府的卫兵!眼见被团团围困,闪亮的刀刃逼到近前,闭了眼都准备好认命,远方传来尖锐的哨响——
白衣小将坐在马上,提着金枪,英姿飒爽。
身后士兵披甲执刃,气势汹汹。
“什么人,光天化日的为非作歹?!”
官兵与行军如何抗衡,白衣小将没听他们狡辩,三两下就将所有官兵活捉生擒。
被救下的焦川县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自知犯了大罪,尚在惶惶之中,看到这铁骑便觉得是朝廷来抓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风云巨变,这些兵丁转眼就将追捕他们的人给扣住了。
躲在驴车上的张继连探头出来,惊喜喊:“沈老师?”
沈清和骑了一匹枣色的马,他掀开幂蓠,正巧看到四仰八叉躺在驴车上,正感叹劫后余生的张继连。本以为只是寻常匪乱,这一路来已遇见不少,未曾想还能碰上清北的学生。
张继连赶忙下车,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老师说了,遥光听罢冷笑一声:“尤家,正要找他去呢,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萧元政要率先清剿一批刺头世家,这处地界的尤严二家勾连祸乱,兼并土地,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又是三州交界的要地,是名单上第一批要处理的。
遥光从西北赶赴京都,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只在寥寥几地打转,于是也请命随行,见识见识天地。
一连几个氏族被灭,其他的还是横行无忌,钱权生人胆,看来是觉得这把火不会点到自己身上啊。
“这是我的老师!”
张继连安慰还在不安的乡民,院长虽是他老师的老师,并未真正教导过他,但并不在意学生怎么称呼,而清北的学生们也情愿叫他‘老师’,仿佛这样就能与这位神一样的人物更亲近些似的。
“因为沈老师,世上才会有清北郡,你们不用怕!”
乡民们的腿都还在发抖,农先生说的人跳下马来走到近前,摘下幂蓠,挺拔的身姿,俊美无俦的相貌,站在并不相称的黄土地里,风一吹过,整洁漂亮的衣服就哗啦啦响,他们瞬间就又没那么害怕。
在他们朴素的眼界里,和神仙托生似的相貌,怎么会是坏人呢!
张继连看身边人恍惚的神色,有些无语。他花费这么久时间,在本地免费教授农学,才得人尊敬地称一声‘先生’,倒还不如沈老师一亮相来的叫人心悦诚服……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沈老师啊,天生就该这么受人尊敬仰慕就是了!
这转变来得太过迅疾,乡民们尚且不知作何反应,就听那位不似世间人的公子爽朗一笑,“你们也不必背井离乡,谁家有被侵吞的土地,被抓走服役的人,马上都会回来。”
遥光一扯缰绳,金枪在他手中闪着炫目光亮:“土霸王快活了这么久,也该让风水转一转了。”
……
好端端的人,眼皮子底下被一群刁民劫走,不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公然藐视他们润安尤氏么!
官府派了一支官兵,本家又派了一支府兵,去了快要两个时辰,俱是杳无音讯。
不过一群刁民,还要花费多少心思,都是吃干饭的!
料想除了缉捕伏诛,也不会再有其他结果了,再等等吧!
尤家私邸,入了冬池馆水廊长流不冻,假山怪石,玲琅其间,美婢妖童在游廊间穿行而过,数不清的富贵美色,沈清和踏足此地时凉凉地感叹,真是人间极乐之地,要不说还是本地人会享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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