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
“先帝遗物。”
狄飞白赞同道:“名都到处都有遗迹,若有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需得建一座园林供奉起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他后半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江宜摇摇头。
二人沿着红墙离开,江宜问:“徒弟,我倒想问你,方才你定要激怒谢白乾与你较量,又是为何?”
狄飞白哼哼道:“你没看见他那表情?”
“什么表情?谢大人倒像十分平静的模样。”
“以从前谢白乾的心性,能忍得了我一而再的冒犯?”狄飞白思索道,“他在且兰府煽动民乱,犯了错被带回名都问罪,看来是褫夺了官职,贬来扫雪看门。谢白乾世家出身,又少年成名,哪受得了如今的境遇。我看他那不是平静,是死心了。”
二人说着话,沿着原路返回了慈光院。
且说那道红墙之后,谢白乾握着苕帚,走到倚墙一楹小屋前。
园林之大,小屋显是一轮玉盘上的芝麻粒。屋内四壁徒然,只一张床塌,一个取暖的炭盆,谢白乾的佩枪扔在角落里,已积了一层灰。
他在床沿坐下,十指插进头发里,耳边是不断回响的雷声。
这雷声从回到家中的那一日起就伴随着他。他以前听不出来,那其实是人说话的声音:
‘你就在慈光院,安心修行罢。’
‘为什么?当初不是说好,做完这件事,就调我回名都复职?!’
‘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家里如何为你安排啊?’
‘我犯下的错,是我自愿的吗?!我都是听家族的吩咐!’
‘多说无益,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是陛下么?’
他看见叔父脸上露出轻蔑神情。
‘你以为,史书都不曾记载过的古国往事,是谁告诉你的?你以为,家族百年荣光不减,是谁在庇佑?千百年的变迁,家族都挺过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听从上天的旨意,怎么能有今天的地位?上天选择了谁,家里就扶持谁,至于你,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命运都是与生俱来的,你改变不了,学会去接受吧。’
他听见自己内心崩塌的声音,那简直像雷鸣一样,震耳欲聋。
从前他以为,家是每一个谢氏子弟的家,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他知道了,谢家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八百年前就已经离开的人,时至今日他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
他不是家里的孩子。他只是那个人的棋子。
那个人没有选择他,所以他用完就被扔掉。家里不愿为他的事去淌混水,他将永远等不来复起的日子。
谢白乾抱着灰暗的心情来到慈光院。
他日日打水,扫地,看门,对着园林里高大的塔楼发呆出神。
一开始他想不通,脑子里满是怨恨,只觉得自己为何就从前途无量跌落到人生无望?后来有一天,他看着那座塔楼,心中忽然想到,如果谢家永远只属于那一个人,那国家呢?是不是也永远只属于那位?
那朝廷呢?
那皇宫呢?
那文华殿呢?
那文华殿里那张椅子上坐着的人,看上去是陛下,实际上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怨恨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他恢复了宁静,甚至有时不由自主流露出冷笑。大家都是棋子,谁又看不起谁?他开始接受自己将在慈光院度过余生的事实,并且为此感到微妙的荣光——狄静轩号称将军,也不过是皇家的看门狗,而他在比皇宫更庄重的地方看门扫院,几人有此资格?
他笑着笑着又呜咽起来,捂住面孔,指缝里透出一丝气声:都是傀儡……都是傀儡……
数息后,他放下湿润的双手,脸上又恢复了安详。
琳琅街是一条地下街道,藏在平康里的半山亭后。入夜后,江宜与狄飞白由那亭后入口下去,入目便是截然不同的景致,花灯玲珑酒香四溢,游人或有凭栏吟诗,或有击箸而歌,宝马雕车,凤箫玉壶,好一个富贵乡销金窟。
狄飞白诧异问江宜道:“这地方你是怎么来过的,竟还有这种兴趣?”
“意外为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狄静轩这家伙,”狄飞白道,“说什么与同僚饮酒,原来是在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琳琅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起来要到猴年马月?——咦,有了。”
他眼珠一转,示意江宜,跟在一驾马车后面,到得一处楼台前。那楼前停泊的车驾大多都有些来头,仆从随行左右。堂倌为宾客打帘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地方?”江宜好奇。
“不知道,”狄飞白道,“我上一次来名都,还是个三岁毛孩,也没人会带我来琳琅街找乐子。不管了,咱们身上还剩些银子,进去就算找不到狄静轩,也不至于被赶出来!走。”
看帘的堂倌为他们领路,甫一进去,眼前就黯淡下来。整座厅堂不点烛火,不打灯笼,中央隐约是个戏台。宾客的坐席则在下方包厢内,狄飞白大大咧咧一把将包厢珠帘掀开,挨个找过去——“干什么的?!”、“你谁啊!”、“呀!讨厌!抓流氓!”
江宜:“……”
狄飞白扫兴道:“都没有。”
“徒弟,”江宜诚恳地建议,“你这样找太容易打草惊蛇了,说不定咱们人没找到,就被扭送衙门告状啦。”
“那你说怎么办?”
江宜环顾左右,忽然计上心头。
这日戏馆之中,狄静轩邀请了几位友人来捧场。他一个人在名都住着,没有父母妻子,潇洒得很,常常夜不归宿。
座厢内,几人低声打趣说话,正问到狄静轩在岳州的见闻。
狄静轩不愿谈及这个话题,一脸敷衍微笑。门帘下进来送酒的侍者。戏馆里服侍的小倌个个身量纤纤,看着都是半大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人低着头为狄静轩斟酒,顺势偎进他怀中。友人调侃道:“狄兄果然是常客了,只怕在这里也有老相好。”
狄静轩闲闲搂着那少年,忽然笑容僵在脸上。但见那少年袖子底下印出尖锐的形状,抵着他下腹,抬头对他龇牙一笑。
狄静轩:“…………”
他蓦地有种掀桌的冲动。
“诸君,”狄静轩搂着小倌起身,“忽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在下就不奉陪了……”
小倌弱柳扶风地依偎着他,诸友人便都哄笑道是狄静轩此地无银三百两,纷纷催他快走,别怠慢了好事。
二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踉踉跄跄出得包厢。
怀里小倌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听竹间去。”
狄静轩嘴角止不住抽搐,不敢伸手,也不敢脱手,用宽大的袍袖挡着他的好外甥,转身进了相邻包厢。
帘子一落下,狄飞白猛地推开他舅,亮出手中尖锐之物,大喝道:“狗官!这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在自家待着,却在声色场所与人饮酒狎妓!当心小爷我参你一本!”
他手里握着的原来是支牙箸。
狄静轩竟然松了口气,后怕道:“我当真以为你拿的剑呢。”
座上也有人说话:“徒弟,你且小点声,闹得外面都听见了。”
狄静轩这才定睛一看,包厢里早就有人在,座上的不正是岳州一别,那个姓江的游方道士?他旁边坐着的一人,形容散漫,手中转着投壶的铜箭,灵活地好像那箭就是他指间一片羽毛。
此人自然就是商恪。
片刻以前,江宜方想出一法子,令狄飞白假装戏馆侍人,可以自由出入客厢而不引起怀疑。结果两人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不是狄静轩,却是也来喝酒看戏的商恪。商恪身怀缩地千里的绝技,白天看海夜里看戏,也没什么做不到,日子当真滋润得很。
狄静轩正要打招呼,冷不丁领口被人揪起来——“我拿剑?我还有剑拿呢?你不要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把我剑偷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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