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回音自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人是谁,只一味安抚:“嗯,就是这样的。”
洞中人即刻缩回原处,乖乖跪坐好,一双眼型就透着媚气儿的眼睛来回灵活地转来转去,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孩儿,看得谢回音心生恻隐。
这是未来“宫徵”一门的代门主啊,是他这个入派修炼几年连入金丹期都遥遥无期的弱鸡无论如何都企及不了的人物……
送这人来的弟子说,他精神失常,言行无状,现在看来,倒是真话。
谢回音正欲起身,洞中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膝行着往自己的方向爬了几步:“小师弟,小师弟,我问你,我家宜歌怎么样了?”
这下谢回音是真傻眼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我……我身份低微,怎知道师兄们的事情……”
笼中人却是一点儿求人的态度都没有,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偷偷溜进去啊。”
谢回音向来老实,即使是这么老实不客气的话,他听进耳里,也只是摸摸后脑勺,羞涩一笑:“师兄,对不起。”
说话间,冰蚕们用餐终了,便一窝蜂地撤去,灵气翻涌间,洞中人脸上身上的伤就好了大半。
一张谪仙似的美人面如初春桃花,看得谢回音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满眼都是看到可望不可即的宝物一样的倾慕之色。
囚洞门口悬挂着此人的名牌,谢回音只用一眼便记住了他的名字。
应宜声。
记住人名,这是谢回音的专长,冰泉洞内囚的一百二十九名罪犯,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在他们身心受辱时,也愿意一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过得舒服些。
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记不住他的名字。
有的人自知一辈子走不出这囚牢之中,哀怜自伤,渐渐染上疯病,终日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娱自乐,自然不会管谢回音的存在。有的人走出冰泉洞,便要把这段受辱的过往甩得干干净净,当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狱卒,也包括在这段屈辱之中。
谢回音脾性太软,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只是内心总有一点期待,但就连这个新来的应宜声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这就让他有点沮丧了。
而且,他似乎压根儿不想记。
他总是唤自己“小师弟”,且一次连唤两声,腔调有点像是家猫撒娇,顺便勾勾手指,谢回音就颠颠儿跑来,听他说些心里话。
谢回音嘴巴笨,既然安慰不好别人,他就乐意做一个倾听者,认认真真地听那些囚犯们的抱怨、痛苦和愤懑,他就怕犯人不说话,一旦他们开始封闭自我,那便是疯癫的开端。
奇怪的是,这个被当做疯子送进来的人,却在一日日的折磨下愈发清醒了起来,他话很多,就连被冰蚕咬啮都不耽误他那张嘴。
被送进来的半个月后,他靠在洞口的石墙上,一边欣赏着被群虫撕扯殆尽的臂膀,一边跟谢回音搭话:“你知道宫氏这天青色的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吗?”
谢回音老老实实地摇头,应宜声便笑道:“……这冰蚕,噬人骨肉,慢慢长大,待到成熟,便作茧自缚,吐出的丝柔韧丝滑,是天然的雨过天青色。”
言罢,他对谢回音浅浅一笑:“你现在身上穿的,或许就是我的血肉呢。”
回去后谢回音就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一群虫子在自己身上乱爬。
第二天,谢回音又乖乖地去听应宜声说话。
应宜声见他顶着乌眼圈,便笑话他:“怎么,被人打了?”
谢回音自然是摇头,应宜声却不信,倚在洞口闲闲道:“等我出去,帮你教训他们。”
谢回音很感动:“谢谢师兄。”
虫声沙沙地从他的身上传来,应宜声闭着眼睛,唇角却含着异常灿烂的笑意,这让谢回音很是纳罕。
他发现,应宜声这里的冰蚕起码比别的洞窟中的冰蚕多上一倍有余,在他身上层层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像……就像是应宜声在用自己的身体喂养它们一样。
他又问了第一次和应宜声搭话时问的问题:“师兄,不疼吗?”
应宜声睁开了他一向懒散的双眼,里面竟噙着些温柔的光辉,不过他照例是答非所问:“小师弟,小师弟,知道吗,这悟仙山是有秘密的。就像是宫氏的衣服一样,都是秘密。但是,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
谢回音听他提到衣服,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安地挠了挠胳膊:“师兄……”
……他开始分不清应宜声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了。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应宜声自己最清楚。
从百年之前,宫家家主就发现了冰泉洞与寻常地界不同,但他们只把此处当做天然的囚笼,对于那股能让腐肉再生的灵力,他们从不敢多加探寻。
原因很简单,只要在这里使用灵力,就会吸引来潮水般的冰蚕,发疯似地群起而攻之。
因此,把囚犯囚于此处极为安全,没有一个人会作死地调动灵力,催醒那些噬人的小东西。
……当然应宜声是个例外。
在被封入冰泉洞的当夜,他抓破面颊,浑身煞气弥漫,就引来了冰蚕围攻,应宜声本来心如止水,任凭那虫海把自己淹没,但是,在源源不断的刺痛间,他的头脑却逐渐清醒了起来。
……这些冰蚕,为何对于灵力如此敏感?
或许,它们并不是如历任宫家家主所想,是出于自卫的目的。
也许,它们是在保护着什么。
此处唯一值得它们保护的,是什么?
——是供给着它们生存的灵眼,是那促使腐肉再生的源泉,那处被宫家弟子们悄悄地称作“魔眼”的地方。
之所以被称为“魔眼”,是因为这股促腐肉再生的灵力,让犯人深陷无穷的痛苦如炼狱的轮回当中。但在应宜声眼里,这是不折不扣的神迹,是他的希望之源。
——宜歌受了那样重的伤,如果能将这个神迹带回无雨阁,带回宜歌的身边,那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于是,应宜声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不间断地释放出薄弱的灵力,引得冰蚕来啮咬自己的骨肉,在被撕咬的过程中,他就给这些虫子暗暗地下了音蛊。
渐渐的,整个冰泉洞的冰蚕便都会听自己调遣。
渐渐的,神迹没了庇佑,他就能把神迹牢牢地握于掌心。
——他还有希望,他绝不会死,他也不会疯,宜歌还在无雨阁里,等着他回家,等着他的栗子酥和丁香馄饨。
——只要宜歌还在那里等他,他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这才半个月,中了他音蛊的冰蚕才不过千只,如果这样一天天下去,半年左右,他就能带着神迹回家见宜歌了。
半月来,应宜声嘴角都挂着那缕莫名的微笑,谢回音心中没底,既然总听他念叨起那个叫“宜歌”的人,那么自己替他打听来点消息,他也能开心些。
谢回音趁用晚饭时,守在山道上,等了好几拨路过的弟子,都没人愿意搭理他这个低等弟子,直到夜幕降临,山上下来了个落单的弟子,谢回音如获至宝,靠上去主动搭讪问:“今天山上挺热闹的,有什么事儿吗?”
那弟子拂一拂衣袖,笑道:“嗨,哪来的什么大事,不外乎是给一个弟子办了祭礼,烧了他的骨殖罢了。”
谢回音眨眨眼睛:“骨殖?怎得等到他变为白骨才烧化?”
弟子咂了咂嘴:“你没听说啊?就是‘宫徵’代门主应宜声的弟弟,应宜歌呀。哎呦那骨头在他屋里放了这么久,那些弟子也不敢随意进去,都发了臭了,正心师兄今日下午路过,问起味道的来源,才下令把那骨头烧化了。”
谢回音怔怔地抬头,看向山顶。
远处有一道白烟,袅袅而起,像是一道在夜色中旋转舞蹈的魂灵。
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冰泉洞,谢回音又听到了应宜声的叫唤声:“小师弟,小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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